新工人影像小組在位于豐臺大葆臺附近的快遞倉庫組織放映
家很遠,家鄉(xiāng)更遠
從北京市中心到城郊的家,駱錦強需要把一條地鐵線路從頭坐到尾,再換乘公交車。不堵車的話,他一個半小時能到家。這個“家”,是他租住的一間公寓,也是他工作的地方。
從北京到安徽的老家,他需要坐一宿的火車,再加9個小時大巴,“折騰一整天”。
來自河北的彭彭,最喜歡北京的地鐵。一節(jié)節(jié)車廂“夾雜著情緒,承載著夢想”,在城市的地下穿梭,像一頭巨大生物的血管。地面上,都市飛速生長著,地下的“血管”里,“流淌”著為了建設這座城市而奔波的人。
這個90后的年輕人,如今也是血管中的一滴血液。他常年奔行在找工作和去工作的路上,背得出北京16條地鐵三分之二的地鐵站名。地鐵里,有天南海北的口音。
29歲的楊龍一張口,就是一口地道的北京話,聽口音很難判斷出他是河南人。小學四年級時,他被父母從鄉(xiāng)下老家接到北京,從“留守兒童”變成了“流動兒童”。
近20年過去了,家鄉(xiāng)成為他記憶中一個模糊的影子。如今,他是都市里的“新工人”,是“在北京長大的外地人”。
他們身上貼著標簽——打工者二代。他們踩著父輩的腳印,從農(nóng)村走進城市,想要扎下根來。他們在打工子弟學校讀書長大,在城市的邊緣地帶租房。他們當中有些人已經(jīng)結(jié)婚,開始養(yǎng)育打工者第三代。
《野草集》鏡頭中的某民辦小學
“打工者二代,是出生和成長在改革開放的這一代。與打工者一代相比,他們受過相對更好的教育,在物質(zhì)上也更寬裕。他們對城鄉(xiāng)差距的感受更明顯,比父輩更想留在城市里。”北京大學社會學系盧暉臨教授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說。
但這些打工者二代,也經(jīng)歷著更加明顯的城鄉(xiāng)分裂,更大的收入不平等,以及更深刻的社會排斥。“除了生活上實際遇到的問題之外,他們還需要面對自己內(nèi)心的割裂感。”
對他們來說,家很遠,家鄉(xiāng)更遠。
沒家回的人,就跟河里的水一樣多
彭彭的父親是2009年來北京的,在工地上干活。2011年,還在讀高三的彭彭也來了。他在北京當了兩個月保安,就老老實實回家上學去了。
后來,彭彭每年都會來北京,在各式各樣的城中村和地下室暫居,到處打工或?qū)嵙暋?016年,他參加了 “新工人影像小組”。
王德志是小組的創(chuàng)始人之一,也是北京皮村工友之家的主辦者之一。他來北京時剛滿18歲,刷過碗,送過水,發(fā)過小廣告。他經(jīng)歷了兩次閱兵和一次奧運會,見證了北京的房價從一平方米幾千元漲到幾萬元,地鐵線路從個位數(shù)變成兩位數(shù),高樓越來越多,車也越來越多。
王德志稱自己是打工者1.5代,住在不到十平方米的房間里,一半是床,另一半是書架。
他的兒子在北京出生長大,但他調(diào)侃“只是暫住”。
他一直想拍片子,把鏡頭對準了打工者二代。2016年,他和宋軼一起,完成了劇情片《移民二代》和紀錄片《野草集》。
在全國總工會2010年發(fā)布的《關于新生代農(nóng)民工問題的研究報告》中,新生代農(nóng)民工被界定為“出生于20世紀80年代以后,年齡在16歲以上,在異地以非農(nóng)就業(yè)為主的農(nóng)業(yè)戶籍人口”。打工者二代,是新生代農(nóng)民工中的一部分。他們是“回不去家鄉(xiāng)”的一代,又是“難以進入城市”的一代。
楊龍愛看書,喜歡看《平凡的世界》,小時候“最瘋狂的夢想”是當作家。他還記得,同齡人韓寒剛出名的時候,他把《三重門》讀了好幾遍。
如今,夢想和生活離得越來越遠。初中畢業(yè)后,楊龍去當了快遞員,很少再拿筆了。2009年,他把自己的積蓄攢了攢,承包了一個快遞站點?!兑泼穸防锏膸讉€年輕人,最后選擇的出路,同樣也是承包了快遞站點。
“那些場景就是在我那個倉庫里拍的,”楊龍回憶,“其實拍的內(nèi)容也是真實的,在給快遞員開會的場面。”
他在那場戲里客串,出了鏡,而這部電影里的其他演員和工作人員,大多是和他一樣的打工者二代,有些甚至是他在打工子弟學校的同學。
《移民二代》制作完成之后,“新工人影像小組”組織了幾次試映。他們在楊龍的快遞倉庫里架起投影儀,擺了一排排椅子,請了一些快遞員工和工友來看。影片節(jié)奏舒緩,第一個場景是男主角騎著電動車,在城郊的村落里穿行。主題曲悠悠地唱著:“沒家回的人,就跟河里的水一樣多。”
一些人踏踏實實坐在椅子上,把這個100分鐘的故事看完了。而另一些人,看到一半就離場了。
宋軼發(fā)現(xiàn)認真看完片子的人,基本上都是從小在城市里長大的打工者第二代。而那些提前離場的,雖然和“二代”們的年齡都差不多,同樣是85后90后,卻是在農(nóng)村出生成長,長大后才到城市來打工的,他們表示,比起看電影,時間更應當用來做和他們的工作效益掛鉤的事。
“相比來說,在城市出生長大的移民二代,會顯得更懶散一些。”宋軼發(fā)現(xiàn),在打工者二代看來,那些碎片的時間,就算都拿來賺錢也沒什么用,房子還是買不起,城市的戶口仍舊得不到。還不如稍微娛樂一下。
更何況,看的還是一部與自身處境有關的電影。
在復旦大學國際關系與公共事務學院的熊易寒教授看來,隨遷子女的“全面城市化”趨勢,正在成為一個不可忽視、不可逆轉(zhuǎn)的事實。他們不僅是“流二代”,而且是“城市新生代”。
據(jù)國家統(tǒng)計局2017年發(fā)布的《2016年農(nóng)民工監(jiān)測調(diào)查報告》,2016年我國農(nóng)民工總量達到2.8億。1980年及以后出生的新生代農(nóng)民工,正在逐漸成為農(nóng)民工群體的主流,占全國農(nóng)民工總量的49.7%。比起上一代,這些年輕人很少會選擇建筑或制造行業(yè)。
“他們更喜歡做小生意,或者選擇服務業(yè),還有些會去做社會工作者。比起有城市戶籍的同齡人,打工者二代的社會經(jīng)濟地位會低一點,但雙方的價值觀差距很小。而這些打工者二代的孩子,新出生的打工者第三代,看著完全就是城里孩子了。”熊易寒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說。
他們不再屬于農(nóng)村,很多人沒下過田,叫不出地里農(nóng)作物的名字,更不打算在若干年后回到農(nóng)村。有的甚至記不住老家所在鄉(xiāng)鎮(zhèn)的名稱。他們的雙腳,更習慣踩在水泥地上,而不是泥土中。
可熊易寒也不得不承認,至少到目前為止,“他們所認同的城市還沒有正式接納他們”。盡管這些打工者二代,已經(jīng)在城市里定居,在官方的定義里,他們依然是流動人口。
他們的戶籍仍然在鄉(xiāng)下老家,如同一條看不見的線,無論相隔百里千里,仍然遠遠系在他們的身上。
出路在哪里?他們愿意重復父輩的經(jīng)歷嗎?
駱錦強來北京時還不到10歲,和父母一起,住在五環(huán)外的出租屋里。他把那里稱為“大雜院”,地面上永遠有渾濁的積水。相隔一條馬路,是超過二十層高的住宅樓。他在父親打工的工地里獨自玩耍,在城鄉(xiāng)結(jié)合部大片的荒地上瘋跑。對北京,他曾經(jīng)哪兒都不認識,也談不上喜歡。
如今,他幾乎逛過北京所有的知名景點,偶爾會去京郊的野山里攀巖,坐過每一條地鐵線路,可以給老家來的親友當導游。他甚至遇到過土生土長的北京人,向他打聽南鑼鼓巷怎么走。
許多與社會問題有關的標簽,都曾在他身上貼過。留守兒童、流動兒童、農(nóng)民工、北漂……到現(xiàn)在的打工者二代、移民二代。
駱錦強不喜歡這些標簽,在他看來,這些標簽很無聊,且“具有傷害力”。“每個人都在經(jīng)歷自己的生活,談不上好壞。”他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說。
2017年回老家時,駱錦強發(fā)現(xiàn),村口的大喇叭里,一直在宣傳最新的二胎政策。村官從村頭走到村尾,挨家挨戶,勸說所有適合生育年齡的小夫婦生二胎。
這場面讓駱錦強覺得有趣,也有些適應不來。“說讓我生我就生嗎?”他帶著點諷刺地說。在城市里,生不生二胎是自己的事,居委會大媽不會因此找上門來。傳統(tǒng)的農(nóng)村生育觀念,已經(jīng)離他很遙遠。
“對于中產(chǎn)階級家庭,可能會有不愿意要小孩,或者要得非常晚的家庭。但是對于打工二代來講,即使他們的生活狀況不好,至少會選擇生一胎。”在宋軼看來,這是打工者二代與城市里的中產(chǎn)階級,在生育觀念上一個“特別大的區(qū)別”。
駱錦強現(xiàn)在25歲,是一個3歲女孩的父親。女兒是在北京出生的,由于沒有北京的醫(yī)療保險,從產(chǎn)檢到生育,全部都是自費。他信不過老家的醫(yī)療條件,況且“來回折騰還是那么多錢”。
有了孩子以后,醫(yī)保政策對他生活的影響越來越大。孩子得個小感冒,成百上千元的醫(yī)藥費就花出去了,這些開銷他只能自費。
有時,他的父母也會旁敲側(cè)擊,提到再生個孩子的事兒,但駱錦強覺得,生活成本和教育成本太高,他暫時還不想考慮這個。
楊龍選擇了生二胎。他的大女兒9歲了,正在北京一所公辦學校讀小學,小女兒1歲半。起初,他要二胎的原因是想再生個兒子,但這個年輕人也“沒有那么執(zhí)著”。有兩個女兒,楊龍覺得“也挺高興的”。
生二胎時,他的經(jīng)濟狀況還不錯,承包了快遞站點后,手底下最多管過30多人。那些年他前前后后,往這個行當里投了十來萬元。他每天忙碌12個小時,還趕上過幾次“雙十一”,好幾天顧不上回家。
那樣的日子讓他覺得充實,但由于種種原因,這份快遞買賣2017年“黃了”。楊龍心灰意冷,“耗費那么大的精力做成的事業(yè),后來就什么都沒有了”。
他回了老家,但很快又選擇回到北京,去一家貨運公司當了司機。盡管城市里“現(xiàn)在也似乎沒什么發(fā)展機會”,但老家顯然“更沒有什么機會”。一樣是打工,相比之下,他寧可留在更熟悉的地方。
熊易寒發(fā)現(xiàn),第一代打工者,大多還會“對故鄉(xiāng)懷有歸屬感”。而他們的下一代,由于社會經(jīng)濟地位低下,再加上社會隔離機制攔在他們面前,“往往在家鄉(xiāng)與城市之間進退失據(jù)”。
“他們都可以稱為‘城市化的孩子’,他們自身也在經(jīng)歷一個城市化的過程,他們所經(jīng)歷的痛苦、彷徨、迷失,是由城市化——更準確地說,是‘半城市化’帶來的,最終也必須通過城市化來得到解決。”熊易寒在一篇文章中寫道。
新工人影像小組和打工者二代的孩子們聊學籍
他的許多調(diào)研對象,都是這樣的打工者二代。他們很多都說著流利的上海話,喜歡用“一剛”這樣的語氣詞表示驚訝。“孩子們對上海人的模仿,表明了他們對上海的認同,以及融入上海社會的愿望。這可能是城市第二代移民的共同點。”
但熊易寒同時也提出了問題:“出路在哪里?他們愿意重復父輩的經(jīng)歷嗎?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,改革開放后,異地務工人員流動的各種限制開始松動。農(nóng)民工進城打工潮,成為一個時代的符號之一。打工者一代填補了城市發(fā)展中的勞動力空缺。
楊龍的父親也曾是打工潮中的一員,1996年就離開村子去了北京,在一個煤廠賣蜂窩煤。一年后,母親也一起去打工了。等楊龍也被接到北京,一家人搬到了香山附近,父母開始賣菜賣水果。
如今父母年歲大了,農(nóng)村仍然是他們的退路。母親帶著楊龍的小女兒在老家住著,父親還留在北京,當起了快車司機。
但對楊龍來說,農(nóng)村并不是他的退路。
但凡能找到一點空隙,這些打工者就又涌了進來。像野草一樣,春風吹又生
拍攝《野草集》時,彭彭還是新工人影像小組的成員之一。他和打工子弟學校的孩子聊天,以畫外音的形式出現(xiàn)在成片里。
一個孩子對著鏡頭問彭彭:“如果政策越來越嚴了,我們都被趕走了,這些房屋是不是沒人住了?”
“不會把你們都趕走的,”彭彭回答他,“因為還要讓你們回來繼續(xù)上班。”
這段對話讓宋軼很感慨,像玩笑話的詞句,“說出了一個城市的發(fā)展邏輯”。對話的背后,還有一些讓宋軼感到沉重而殘酷的東西。
他的鏡頭下有許多80、90后打工者,他們曾經(jīng)在打工子弟學校讀書,如今,他們的小孩又遇到了上學困難的問題。“我們能看到某種延續(xù),或者說,階層固化之后的一種延續(xù)。”宋軼說。
拍攝過程中,他遇到一所打工子弟學校緊急關停。宋軼走進教室,發(fā)現(xiàn)學生們的作業(yè)本、書包都還擱在各自的座位上,就像是時間凝固了一樣。
宋軼推測,大概是關停的通知下達得太突然,以至于孩子們沒來得及把東西收拾走。
半年以后,宋軼回到這所學校,想補拍一些畫面,卻發(fā)現(xiàn)這個地方,完全被改造成了一個生活區(qū)域。另一撥打工者在這里居住下來,把已經(jīng)廢棄掉的學校,改造成了一個出租大院。原先的教室成了臥室,門口碼放著雞蛋。昔日校園里的花池中,現(xiàn)在長出的是大蔥。升旗臺和乒乓球桌上,堆滿了生活用品。
“但凡能找到一點空隙,這些打工者就又涌了進來。像野草一樣,春風吹又生的感覺。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?我能感覺它在打動我,可為什么打動呢?這是我問自己的問題。”這種觸動,促使宋軼給紀錄片起了《野草集》這個名字。
宋軼希望這部紀錄片能夠成為一座橋梁,讓更多人對打工者二代這個群體的思維方式有所了解。他說:“城市決策者在設計制度時,如果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問題,那就需要先建立溝通的基礎。”
熊易寒也曾在論文中寫道:“現(xiàn)行的社會管理體制一方面表現(xiàn)得較為遲鈍,對多元化的利益訴求缺乏回應性;另一方面,又經(jīng)常對社會矛盾表現(xiàn)過度敏感。”
“如果有一天,在上海的外地人都走了,那也意味著這座城市的競爭力下降了。”熊易寒說。城市需要數(shù)量龐大的打工者,但另一方面,他們也給城市的教育、醫(yī)療、能源、秩序維持等方面“帶來了巨大的壓力”。
盧暉臨建議,盡快推動農(nóng)民工的市民化,讓那些在大城市有穩(wěn)定生計的農(nóng)民工家庭能夠真正在大城市定居下來。鑒于大城市的人口壓力,盧暉臨同時認為,有計劃地引導人口向其他城市和地區(qū)分流也是十分必要的,但應當采取優(yōu)惠政策,引導打工者向大都市周邊的城市、乃至老家回流,但絕不可以采取強制簡單的驅(qū)趕措施。
前幾年,駱錦強也想過回老家,但他現(xiàn)在打消了這個念頭。在他的家鄉(xiāng),老人們認為“年輕人就該去外頭闖蕩,掙錢”。
離開家鄉(xiāng)時,他正在讀小學三年級。從老家的小學,到城里的打工子弟學校,再到自己報名就讀的電大,他在一張又一張的課桌前流動。
他當初就讀的打工子弟學校,以及他曾住過的“大雜院”,都已經(jīng)在這十幾年里,陸續(xù)被推平了。他的父親曾是拆掉他小學的工人之一,掄著大錘把墻壁砸倒,露出鋼筋。母親會從廢墟里挑揀比較完整的磚塊,刮掉泥灰買掉,一塊磚只能賣幾分錢。
如今,父親已經(jīng)回了鄉(xiāng)下老家,不再打工了。母親還留在北京,幫他帶孩子,成了另一個話題群體“老年漂”中的一員。
為了孩子上學,開了30多個證明,準備的材料,摞起來有字典那么厚
楊龍曾經(jīng)就讀的學校也被推平了。他回到當初學校所在地,發(fā)現(xiàn)所有熟悉的景物都已經(jīng)消失,只有一株當初校園里的老樹還留在原地。
“也許現(xiàn)在也沒了吧。”他猜。后來他才知道,那片地方,如今已經(jīng)成了一所知名高校的新園區(qū)。
9歲的大女兒在一所公立小學就讀。為了讓女兒順利入學,楊龍折騰了一個多月,輾轉(zhuǎn)在許多個辦公部門之間。工作證明、社保證明、居住證、暫住證……房東的房產(chǎn)證。最終,楊龍開了30多個證明,準備的材料,摞起來有字典那么厚。
如今政策收緊了,小女兒上學時該怎么辦,他只能“走一步看一步唄”。
宋軼注意到,最近幾年有些打工者二代,把孩子送到了香河、衡水、廊坊這些北京周邊城市上學,“鉆了一點點空子”。這個“野路子”甚至形成了產(chǎn)業(yè),一位家長辭職創(chuàng)業(yè),幫那些處境相似的家長聯(lián)系學校,賺取中介費。
但宋軼不確定,這條“野路子”還可行多久,他聽說,那些地方“最近也開始收緊了”。
2014年,共青團北京市委員會和北京大學社會學系,合作完成了一項關于“農(nóng)二代”生存處境的研究課題,其中包括盧暉臨執(zhí)筆的《北京外來務工人員隨遷子女情況調(diào)研報告》。
這次調(diào)研發(fā)放了5000份問卷。“流二代”在京平均居住年限是15.7年,有25.5%是在北京出生的。他們的平均年齡是24.3歲,其中,有65%的時間是在北京度過。
盧暉臨在報告中提到,許多打工者二代,在成長的過程中,“參加群體性社會沖突比率較高”。他們生活中的許多大事,包括升學,擇業(yè),往往會與政策產(chǎn)生碰撞,這讓他們內(nèi)心深處,產(chǎn)生了“對社會不公的感知”。再加上家庭、社會、學校教育的缺失,當這些年輕人把情緒外化出來,就很容易發(fā)生群體性的社會沖突。
“這意味著,這一群體的境遇,已經(jīng)成為影響社會和諧的因素。”盧暉臨認為,除了盡可能提供優(yōu)質(zhì)的教育資源,也需要通過搭建平臺、引導輿論的方式,幫這個群體“以合法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訴求”。
宋軼選擇的方式是攝影機。在他的鏡頭之下,一些采訪對象談起了自己和同學的經(jīng)歷。他們當中許多人都曾進過看守所、派出所。
一個年輕人向宋軼提到,他第一次被抓進去、放出來之后,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信息里,從此留下了永久的記錄。有一回他開車過收費站,交了錢往前開,沒開多遠,后面出現(xiàn)兩輛警車,把他攔住盤問。他這才明白,自己以后的人生和別人不一樣了。
駱錦強覺得,這不但是教育的問題,也是打工者“原生家庭的問題”。一方面,打工者往往太忙于生計,忽視了對孩子的教育。另一方面,許多打工者一代甚至二代,對教育方式?jīng)]什么概念,管教孩子的方法,除了打,就沒別的了。
駱錦強在電大讀的專業(yè)是幼教,如今他正在創(chuàng)業(yè),發(fā)起了一個社區(qū)育兒互助中心。“舉社區(qū)之力培養(yǎng)孩子”,這個口號時常被他掛在嘴邊。
女兒如今讀的是他自辦的幼兒園,再過兩年就該上小學了。駱錦強想好了,要么努力賺錢,送她去讀私立小學,要么就擴大創(chuàng)業(yè)規(guī)模,把小學教育也囊括進來。
他想盡自己所能,給女兒提供最好的教育,不讓她像當初的自己一樣,沒能擁有一張?zhí)嵶x書的書桌。
火車進站時,他從心底開始激動,就像北京才是老家似的
彭彭如今已經(jīng)離開了“新工人影像小組”,去一家公司當了內(nèi)勤。
對北京這座巨大的城市,他既不愿意追捧,也不覺得排斥。永遠留下或徹底離開這兩種念頭,他都沒有產(chǎn)生過,他也沒有想要定居的地方。他在城市里認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朋友,大家一塊打游戲,一起談理想。有的想“做樂隊”,有的想升職加薪走向人生巔峰。
楊龍的生活目標要明確得多——養(yǎng)家糊口。2016年他的快遞站點還經(jīng)營著的時候,他在開封市一個“位置很好”的住宅小區(qū),預定了一套房子,交了5萬元的訂金。現(xiàn)在站點倒閉了,他賠了錢,還欠下了外債。楊龍想過把房子退了或轉(zhuǎn)賣,卻發(fā)現(xiàn)“退不掉了”。
上個月,楊龍換了在北京的住所,搬到一個新小區(qū)跟別人合租。之前住了三四年的公寓,幾天之內(nèi)送走了所有的租客,如今閑置著。
“房東有房產(chǎn)證,不是打的隔斷,不是臨時建筑。不知道為什么,突然就不讓住了。”新住所的房租比之前貴,他“有點承擔不起”。
楊龍現(xiàn)在只想找份穩(wěn)定的工作,貸個款,把首付交了,再慢慢還幾十年月供。他開著貨運車在城市的夜色里穿行,這些念頭就在他心頭盤旋。
像楊龍一樣,很多打工者二代,都選擇在老家附近的三四線城市買房。那些房子大多會閑置很多年,既是一種投資,也是他們養(yǎng)老的保障。一部分人會把孩子送過去讀書,那些孩子,就成為地級市里的留守兒童。
“一個打工者離開城市,就只是一個人。但一個孩子離開城市,往往會有一個甚至兩個家長一起離開。”宋軼也承認,一個超級大城市的發(fā)展如果不太平衡,肯定是有問題的。人口從大城市向中小城市的分流,本身“沒有太大問題”。他只是覺得,這個過程,在執(zhí)行時“不能完全不考慮人的感受”。
有時楊龍也會想,去老家附近的城市發(fā)展。但他很快又會問自己,回去能做什么呢?既沒有人脈,也沒有資金,“挺迷茫的”。
在盧暉臨教授看來,打工者第二代,有較為開放的視野,但對自己的人生目標,并不都那么清晰。“雖然他們在大城市居住,但是因為缺乏政策上的保障,在居住、教育、醫(yī)療等方面缺乏支持,所以他們始終有一種不安定感。”
對于這個群體面臨的困境,他認為,在長期上需要解決教育公平和戶籍公平的問題,短期上,需要“推動常住人口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”,維護他們在就業(yè)、醫(yī)療、社保和教育等方面的權益。
許多研究者都發(fā)現(xiàn),這些打工者二代,雖然會表示自己和當?shù)厝藳]什么區(qū)別,但在內(nèi)心深處,仍然覺得自己是“外地人”,是“老家那邊的人”。
“這種扭曲的身份認同背后,是他們對以戶籍制度、高考制度為代表的一系列地域排他性制度安排的深刻感知,和強烈的被剝奪感。”盧暉臨教授形容打工者二代是“心靈上漂泊”。他們憑借自身努力,想要融入城市,彌合城鄉(xiāng)差異。但“在核心性的制度屏障面前”,他們很難真正融入北上廣深這些大城市。
駱錦強正在為此努力。他把夢想緊緊攥在手里,一直保持著學習的勁頭。在剛剛過去的圣誕節(jié),他打扮成圣誕老人的樣子,跑遍了自己正在創(chuàng)業(yè)的社區(qū),一家一家送小禮品。圣誕節(jié)之前是冬至節(jié),他設計了“節(jié)氣課”,專門換上了漢服。
在北京生活工作了十幾年,偶爾回老家一趟,駱錦強也會有幾分期待??苫厝ブ?,他又覺得住不慣,起居住行,樣樣不方便。
等他從老家回北京,火車馬上要進站的那一瞬,熟悉的街道和建筑在車窗外劃過,像一幀幀卷動的幻燈片。鐵軌如枝杈一般,從一條分裂成數(shù)條,指向前方的車站。
駱錦強從心底激動起來,他說:“就像北京才是老家似的。”
張渺 (應采訪對象要求,楊龍、彭彭為化名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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